《六龍圖》卷局部
中華民族自古對龍有深厚之情感,畫龍起於何時尚未有定論,長沙出土戰國中晚期帛畫《人物龍鳳圖》、馬王堆西漢軚侯妻墓帛畫已有騰龍形象,可知畫龍由來已久。晉唐至宋,畫法日漸完備,頗受重視。郭若虛《圖畫見聞志》專闢“論畫龍體法”一章,徽宗朝官修《宣和畫譜》則單開“龍魚”一門,於十個門類中位列第五,甚至排在“山水”門類之前。南宋偏安,國祚式微,文人士夫多借龍畫寄託民族情懷及國家統一之理想。當時畫龍著名者有陳容、法常、陳珩、陳猷、葉蘭翁等。其中成就最高、影響最廣者首推陳容。
一、 有關陳容之文獻記載略考
陳容在寶祐間(1253—1258)已“名重一時”,然其生平事跡及繪畫創作記載卻極為簡略,目前所見大都援引元末人湯垕《畫鑒》(約成於至元、大德年間(1280—1300)及夏文彥《圖繪寶鑒》(成於1366)。
湯垕《畫鑒》:“深得變化之意,潑墨成雲,噀水成霧。醉餘大叫,脫巾濡墨,信手塗抹,然後以筆成之,升者降者,俯而欲噓者,怒而視者,踞而爪石者,相向者,相鬥者,乘雲躍霧、戰沙出水者,以珠為戲而爭者,或全體發見,或一臂一首,隱約不可名狀者,曾不經意而得,皆神妙。”(1)
夏文彥《圖繪寶鑒》:“陳容,字公儲,自號所翁,福堂人,端平二年進士。歷郡文學倅,臨江人,為國子監主簿,出守莆田。賈秋壑招致賓幙,無何,醉輒狎侮之,賈不為忤。詩文豪壯,暇則游翰墨,善畫龍,得變化之意,潑墨成雲,噀水成霧。醉餘大叫,脫巾濡墨,信手塗抹,然後以筆成之,或全體,或一臂一首,隱約而不可名狀者,曾不經意而得,皆神妙。時為松、竹、雲,作柳誠懸墨竹,豈即‘鐵鉤鎖’之法歟?寶祐間,名重一時。垂老筆力簡易精妙,絳色者可並董羽,往往贗本亦托以傳。”(2)
上述資料提供了幾個主要信息:
其一,陳容之籍貫。《圖繪寶鑒》提到兩處:“福堂人”与“臨江人”(3)。“福堂”屬福建,“臨江”屬江西,二者相去甚遠,當有一處為誤。翻檢文獻,查得成書於元初大德二年(1298)的《畫繼補遺》載,“陈容,字公储,自号所翁,福唐人。”又元代大儒虞集(1272—1348)《道園遺稿》中題“陳容畫龍”詩有“陳容生閩嶠之東,骨氣生硬如老龍。”之句。《畫繼補遺》成書年代距南宋滅亡僅二十年,虞集所處之時代亦較夏文彥(活躍於元末明初)早,他們記錄陳容為福建人當更為可信。此外,明正德間(1506—1521)《福州府志》記:“陳容字公儲,別號所翁,長樂人,端平二年進士……嘉熙間通判臨江軍州事,以才名受知理宗,入為國子監主簿。由此可确认,陳容曾為臨江軍通判,而非臨江人。因政績頗佳且有創見,受宋理宗賞識,入朝任國子監主簿。“福堂”為“福唐”之諧音,變“唐”為“堂”,亦為勘誤。“福唐”為福建長樂之別稱,二地在歷史上有分有合。因此,陳容為福建長樂人,當是無疑。(4)
其二,陳容的生卒年。上述文獻中,有紀年者“端平二年(1235)進士”,“嘉熙間(1237-1240)通判臨江軍”,“寶祐間(1253-1258)名重一時”。依此則陳容生於1235年前,卒於1258年後。林樹中結合同時人詩文推斷生卒年為1189至1268,享年八十。(5) 此說目前多被認可。
其三,陳容畫龍過程:先飲酒,醉後作畫。借助酒精之力在中國藝術創作中並不鮮見,陳容的獨特處在於以頭巾沾濡墨汁,信手塗抹,此乃近乎癲狂之狀態,心手兩忘,非大才情者難以為之。
其四,由《圖繪寶鑒》記載可見,陳容晚年畫龍簡易精妙,絳色作品可與五代南唐畫院畫家,有“近代絕筆”之稱的董羽並美,而董羽贗本又托陳容之名傳世,可見當時陳容名氣之大。
《六龍圖》卷局部
二、 《六龍圖》之收藏傳承與著錄
《六龍圖》上計有鑒藏印三十四方,從“莊虎孫印”、“虎”等印可知,此畫17世紀時為莊氏所藏。莊虎孫,生卒年不详,武進(今屬常州)人。順治間曾為蔭生。其父莊冋生(1627—1679)乃清初名臣,字玉驄,號澹庵,善書畫,富收藏。著有《澹庵集》等。(6)
毗陵莊氏為明清江南望族。傳世名作,如王羲之《平安帖》、周文矩《重屏會棋圖》、揚無咎《四梅圖》等皆有莊氏鑒藏印。由此可推知,凡經莊氏收藏者,當非一般之作。著名古董商吳其貞(1607—约1678)曾多次至莊家觀畫。《書畫記》卷三提及曾在莊冋生處見“陳所翁《戲龍圖》絹畫一卷,使人觀之,無不駭然。”(7) 所記者雖為絹本,但《書畫記》為抄本,常有差誤,此處亦可能為傳抄所誤。而目前存世手卷形制的陳容龍畫皆為紙本,因此,吳其貞在莊家所見,極有可能即是此《六龍圖》卷。莊冋生故後,此畫由莊虎孫繼承。
除莊氏名印外,畫上還有“高松堂圖書印”、“高松堂鑒定書畫印”二印,均未見載於已出版的印鑒著錄。但此二印多與莊虎孫印鑒同時出現,如揚無咎《四梅圖》卷(臺北故宮博物院藏)(如圖)、宋本《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》(上海圖書館藏)等。故推測此二印為莊虎孫所有。
揚無咎《四梅圖》卷印鑒局部
此外,還有“惟庚寅吾以降”一印。此印不常见,印文應取與屈原同為庚寅年生之意。庚寅年屬虎,莊虎孫名字中帶有“虎”字,又以“寅三”、“寅三父”為字或號。從印章排布上,畫卷前後三處副隔水下半居中且同一水平線上均鈐有莊虎孫印(如圖),而“惟庚寅吾以降”印位列“虎孫”、“寅三父”二印正下方(如圖),极似一组。因此,該印可能亦歸莊虎孫所有。如此則莊虎孫之生年或可推算為順治七年庚寅(1650)。
《六龍圖》卷前后三處副隔水下半部分均居中鈐有莊虎孫印
“惟庚寅吾以降”印位於“虎孫”、“寅三父”二印正下方
乾隆年間,《六龍圖》進入內府,藏於御書房。乾隆帝八玺全,《石渠寶笈續編》收錄該畫,評為“甲等,上上”,足見其珍。(8) 約道光年間,此畫被賜予恭親王奕訢(1832—1898),後又轉入醇親王府。辛亥革命後,滿清遺老或為籌集復辟軍費或為生計不得不變賣古董字畫。1915年2月,經醇親王府管事張彬舫之手,此畫售與日本山中商會(如圖)。山中商會又轉賣給大阪藤田家族,此後一直藏於藤田美術館。(9) 上個世紀80年代,鈴木敬將此畫收入《中國繪畫總合圖錄》。(10)
《六龍圖》出售清單
三、 《六龍圖》之題簽、題識、題跋
此作入清內府後重新裝裱,現仍為清宮原裝原裱原題簽。外包巾亦是清宮舊物,包巾內織有“陳容六龍圖真跡上等”字樣。包首為仿唐宋風青綠簟紋織錦(俗稱蛇皮紋錦),題簽下部略損,存“陳容六龍圖”五字。
畫上無款印,卷後有陳容自題:“天工不停手,戲弄五輪指。皷閶闔,呼鴻濛,急鉤招搖遣風使。帝勑直下馮夷宮,水客波臣那敢怒。啾啾赤帝持□鏘,斗文腥血青鉤光。須臾歘歙出游戲,八表駭□雌雄翔。赤水玄珠工簸弄,怒奴迸突雙眼眶。風雲出沒在方寸,宇宙不敢收豪芒。鐵山欲裂海水黑,冰鱗雪甲凌高崗。曹劉虎眎嗜漢鼎,食槽諸馬窺長江。隆中老子莫輕出,丈夫以此觀行藏”。未属款,鈴一印“所翁”(朱文方印)。
據載,陳容能文有才學,“平生詩文豪壯,為太學生已有名聲”,(11) 但其現存詩文极少。此題識洋洋灑灑數百字,想像豐富,用典精妙,可謂“雄辭妙語層層出”,(12) 才情畢露,是极為難得之陳容詩文遗存。
畫幅上方有乾隆御題:“豈曾擲杖戲仙翁,走筆為龍龍性通。物既有奇必有偶,禪如非色亦非空。足而夭矯神間遇,鬐鬣葩髿意外工。設以時乘喻乾德,體斯未信企慙中。戊戌(1778年)仲春,用舊題陳容九龍圖韻。御題。”(13) 卷後還連綴有六位侍臣的詩文唱和。需要注意“用九龍圖韻”几字。用舊詩韻或他人詩韻作詩,乃文人筆墨遊戲,亦是古人詩詞社交的一種方式。然有些藏家據之以為此畫“少了幾條龍”,實乃囫圇吞棗非懂也!此外,从卷後侍臣唱和詩句,如梁國治“行健恰符乘六禦”,陳孝泳“拔磵六飛全作勢”,亦可得知陳容此畫本即六龍,絕非“少了幾條龍”。因此,觀看作品時,一定要秉持嚴謹仔細之態度,多方觀察,小心求證,切不可走馬觀花,信口開河!
《六龍圖》卷局部
四、 《六龍圖》與《九龍圖》之圖像對比辨析
目前存世約有20多件署款為陳容的墨龍作品,真贗共存。其中比較公認的標準件主要有: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《九龍圖》卷,北京故宮藏《墨龍圖》,臺灣故宮藏《霖雨圖》,廣東博物館藏《雲龍圖》。這些作品大致可分為兩類,其一構圖較為單純,多畫一條龍或雙龍,無背景或較為簡單。另一類構圖較複雜,一般描繪數條或多條龍,並配有岩崖、雲水、樹木等複雜背景環境。《墨龍圖》、《霖雨圖》、《雲龍圖》可歸入前者,《九龍圖》則為後者典型代表。
《九龍圖》卷现藏于美国波士頓美術館,紙本,水墨淡设色,縱46.3厘米,橫1096.4厘米。畫中九條龍或從岩石中橫臥躍出,或升騰於蓊鬱煙雲之中,或懷抱岩石,或于巨大的漩渦中搏擊風浪……動態各不相同,極富想象力。整幅畫面由濃淡墨色渲染而成,乾濕變化達到渾然一體,大氣磅礴。
《九龍圖》卷局部
《六龍圖》與《九龍圖》十分接近,亦是比較複雜襯景中的多條龍造型,數條巨龍情狀無一雷同,變化多端。故試將二者對比考察。
(一) 龍頭(龍角、龍眉、龍眼、龍嘴、龍鼻、龍鬚)對比
《九龍圖》龍頭 《六龍圖》龍頭
二圖中龍眉、龍眼、龍角、龍嘴、龍鼻、龍鬚造型及畫法皆十分一致。眼珠朝向雖有所區別,但點睛方法相同。
《九龍圖》龍頭 《六龍圖》龍頭
兩圖龍頭皆為正面造型,皆通過渲染眉須下部、眼眶周圍及鼻翼兩側,使龍頭具有相當強的體積感,尤其是龍的眼部,渾圓立體,極其傳神。相较而言,《六龍圖》描绘更为细致些,龍鼻处繪出橫向褶皺紋,龍角有分叉。
(二) 龍爪對比
《九龍圖》龍爪 《六龍圖》龍爪
二圖中龍爪形、神極其一致,形象地傳達出龍爪鋒利、強勁之特色。同時,都通過渲染琉珠後方及下部,使之具有深度空間與體積感。
(三) 龍腿對比
《九龍圖》龍腿 《六龍圖》龍腿
二圖中龍腿造型亦十分相似,都採用S曲線型,表現出龍腿部的彈性與力量。筆墨技法上也頗為一致。
(四) 山石對比
《九龍圖》山石 《六龍圖》山石
二圖山石都取斧劈皴法,與夏圭、馬遠的畫法十分接近,符合南宋山水特徵。
(五) 水花對比
《九龍圖》水花 《六龍圖》水花
兩圖水花造型一致,惟《九龍圖》用筆更粗壯,《六龍圖》刻畫較精緻。
五、《六龍圖》題識書法對比辨析
《六龍圖》卷陳容題識
此題識既有唐顏真卿、柳公權之渾厚剛健,亦得宋黃庭堅之瘦硬峻拔。整體來看,此題識沉著雍容而瀟灑大度,符合宋代文人書風。
恩師徐邦達先生曾言:“依憑筆法的特點來鑒別書畫的真偽,是最為可靠的。筆法對模仿的人來講,又是最不容易學得像的東西。每個書畫作家,不管技巧高低,經過幾十年的操練而逐步形成凝定的筆法特點,換一個人要在一朝一夕之間就把它完全接受過來變為己有,是不大可能的”。(14) 不妨再將此題識與兩件前輩鑒定過的陳容書法範本做局部細節比照。
其一為《行書自書詩》卷,作於嘉熙二年(1238),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,紙本水墨,縱30.9厘米,横982厘米。
陳容《行書自書詩》卷
其二為《雲龍圖》軸上題識。《雲龍圖》現藏廣東博物館,雙幅絹本水墨,縱201.5厘米,橫130.5厘米。
陳容《雲龍圖》軸及題識局部
1、 “門”部諸字。
左:《六龍圖》中“閶”“闔”;中:《行書自書詩》中“關”;右:《行書自書詩》中“瀾”
此四字外框“門”皆取內掖之勢。《行書自書詩》因是飲酒後作,(15) 寫法略草,豎勾較恣肆,但結字方法及筆勢走向與《六龍圖》十分一致。
2、“收”。
左:《六龍圖》中“收”;中:《行書自書詩》中“收”;右:《雲龍圖》中“收”
三個“收”,右側“攵”均與左側“丩”貼合較緊,末筆取反捺。《行書自書詩》末筆收尾拖恣亦當醉後所為,與其他兩“收”在起筆、行筆等方面頗相近。
3、“游”。
左:《六龍圖》中“游”;右:《雲龍圖》中“游”
二“游”字結體皆圓中寓方,中宮收緊,用筆亦如出一轍。
六、 結論
綜上,造型、筆墨、氣息雖較難量化與表述,然如同人的氣質,是特定的,也是能感受到的,它們在書畫鑒定中往往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。《六龍圖》在造型、筆墨、內在氣韻等諸多方面與《九龍圖》十分相似。卷末陳容題識也與現存陳容書法範本较為一致,因此,可判定《六龍圖》為陳容存世之又一真跡。而該自題又可證得陳容之才情,故《六龍圖》卷亦可稱極為難得的陳容書畫輝映之作。
《六龍圖》卷局部
另,關於《六龍圖》的創作時代,筆者以為當是其盛年所作。一般而言,一位畫家一生的創作經歷大致可以分為早中晚三個階段。早期一般是對傳統的學習階段,大都較為稚嫩,個人風格不明顯。中期開始進入融會貫通的創新階段,個人風格逐漸確立。而畫家風格成熟之後的盛年時期,是創作精力最旺盛的階段,多有複雜之佳構。晚期則大都沿襲一定程式,或有懈怠。《九龍圖》構圖複雜,造型多變,墨色變化萬千,當歸入盛年所作。《雲龍圖》具有較為明顯的個人風格特徵及作畫程式,惟較簡易而略刻板,或為晚年有所困倦之故。《六龍圖》與《九龍圖》在諸多方面十分一致,某些細節刻畫上似更經意,㸃染亦更為細緻,故應是陳容精力最旺盛階段的極精心之作。
翻檢文獻時,又偶得元末明初重臣,同為福建人的林弼題《書陳所翁畫龍》:“陳長樂畫龍得名宋季,近時士大夫鹹寳之。然率多大幅鱗鬛跡尾少全其筆者,蓋晚年倦於摹染而快於揮灑故也。此卷幅小而身全,神揚而氣逸,豈其年壯力勤而意之專者為之歟?”(16) 林弼認為陳龍晚年作畫多大幅,然作畫較快,多揮灑以成,較少悉心摹染。而壯年精意之作則細心收拾,点染豐富。與筆者推測不謀而合!翻檢文獻雖苦,而能得此一條,與數百年前古人神會於此,不亦快哉?恰友人千裏寄送雲南野普,高泉沏之,賞心樂事莫過於此!
炎炎夏日,考此小文,不求聞達於諸侯,不為富貴而奔走,只盼前賢藝術珍品長留世間,得享應有之尊仰。近日又聽聞此畫尚漂流海外,故亦盼國內文博機構或有識之士能迎此珍品歸來。是為記。